「乖孫你看,豬木又勝利了!馬場近幾場表現的很不好,老是被過肩摔」意氣風發的告訴我這幾天Z頻道所有摔角選手排行榜的最新情況。
「你的炮不能這樣走啦,小孩子怎麼可以學偷吃步!」感覺阿公生氣的表情讓他年輕了好幾十歲。
「共面桶(國民黨)就是這樣欺騙台灣人,騙我要反攻大陸。關我啥代誌,大陸長得是方的是圓的我都不知道,要反攻個屁!」青筋像是籐蔓一樣爬滿整個脖子。
『家屬答禮!』司儀透過麥克風悲情的喊著, 看著大家都已經彎腰下去,我才回神過來趕緊彎下腰。
靈堂正中央佈滿白淨的鮮花環繞整個桌檯,, 中間夾著著紫色帶點莊嚴憂鬱氣氛的紫菊. 四方擺著高聳挺立的鮮花塔, 鮮花的旁邊夾著一張紙, 我的名字出現在上面: “孝外孫: 蕭景仁; 孝外孫媳: 劉怡慧”. 旁邊的四個字, 可能是大家知道我應該要對外公祝福的話, 雖然是印表機印的, 但是字體間卻也充滿了內心悠悠的祈禱: “千古流芳”.
站在我前面的是爸爸, 也就是外公的女婿. 站在後邊的是我的兒子, 也就是外公的外曾孫, 還有一臉狐疑好奇的小真站在對面媽媽後邊不時的探頭, 想要了解為什麼大人那們悲傷, 不斷的下跪鞠躬. 這就是所謂的五代同堂, 族繁不及備載.
外公九十有四, 兩個禮拜之前因為器官衰竭, 病逝於嘉義的醫院. 他走的時候是一個人在加護病房, 陪伴在他身旁的是冷冷的呼吸器及不斷跳動的心律顯示器, 提醒他要努力的呼吸著, 不要放棄. 或許外公真的累了, 想要休息了, 所以他選擇深吐一口氣之後, 永辭人世. 平靜但卻也大聲地過完他這一生.
自我小時候, 便與外公非常的熟識. 每年暑假我會期待的上台北找表哥及表弟玩, 因為那是我身為鄉下人的驕傲, 可以上台北去逛SOGO, 然後在暑假結束之後, 回來向同學炫耀在台北又看到了那些新鮮事. 當然很重要的, 就是探望早已隨大舅上台北的外公. 外公不識字, 但卻對於知識的追求有不服輸的熱誠, 努力看著電視, 讀著外面所有的招牌及告示, 然後神氣地告訴外孫說: “在台北坐公車是我的強項, 即便我不識字, 還是可以遨遊台北!, 來, 乖孫, 我帶你去木柵動物園”. 氣宇昂然地抬頭前進.
在我成長的過程, 外公總是會不定期的探望我, 他知道我是他大女兒唯一的兒子, 在過去重男輕女的年代, 我可以深刻的感覺到當外公抱我的時候, 總是特別的用力. 透過他唯一能夠表達感情的肢體擁抱, 傳達他對於我的期待. 古代的人, 對於情感的表達總是比較含蓄. 他不會告訴我他愛我這個外孫, 但他會給我很溫暖堅強的擁抱, 然後再告訴我要好好努力用功, 接著便開始介紹所有摔角選手的必殺技.
不知道為什麼, 跟所有有印象的老人一樣, 都喜歡看摔角. 或許是少年農業時代養家活口壓力所致, 體內存在著幾分暴力因子, 剛好透過電視摔角頻道, 想像自己是場中高大威猛的肌肉男, 然後將對手像年輕時候甩稻米一樣甩向繩索, 然後彈回來之後, 在年輕劈材時所練成的一字劈, 用力地劈向對方的胸口, 然後對手像無力招架的木材, 跳起之後, 狠狠地摔落地上.
我喜歡跟外公一起看摔角的時光, 那是我唯一印象比較深刻的時段. 看著電視內摔角選手奮力的對戰, 隱約感應到外公內心的彭湃. 能量是會傳染的. 透過電視, 外公帶給我不斷戰鬥的力量. 最後還好我習武之人內心純正, 終將這能量發會於正途, 才避免一場….
“對面山上的,回來吃飯了了了了了了了…”, 餘音回盪於好幾座山頭. 在沒有手機的年代, 外公練就了一身獨特的獅吼功. 或許是因為這在深山的關係, 隔山吶喊變成是向吃飯喝水一樣的運動, 因此外公有著一副的震天響的大聲公喉嚨. 而媽媽絕對是告訴我”遺傳”這個名詞的最好見證.如果說媽媽像是”功夫”裡面的包祖婆獅吼功的現實版, 絕對沒有人會想去體驗一下現實版的獅吼功. 即便不用倒吸一口氣把先做暖身運動, 這副好嗓吼, 讓外公雖然體型小, 但是講起話來卻震天服地, 一切其他所有聲音也只是顯得微弱而已. 也因此在跟外公下棋的時候, 很容易就會耳膜受傷. 然後十分鐘之內喪失聽力.
隨著高中搬離家裡住在學校宿舍, 大學在外地求學, 與外公相遇的機會變像是摔角頻道的過氣選手一樣, 見面的機會越來越少. 一直到外公行動比較不方便之後, 才住進了媽媽為他安排的安養院. 但是, 趴趴走的活力並沒有隨著年齡的增加而成反比的遞減狀態, 然後在成為隱居深山的白髮居士之後, 透過摩登的手機電話, 遙控著媽媽定期要去接他下山巡視這江湖是否發生了任何的變化, 過去與他一起戰鬥的夥伴, 是否已經永世辭去.
或許外公知道他將不久人世了.最近這幾年他的中氣不再像過去那樣十足. 每年過年去養老院看外公, 即便曾孫們在他身旁歡樂嘻笑, 畫面帶著溫暖的天倫之樂, 但看著他總是坐在輪椅上靜靜的遙望遠方對面的山頭, 似乎有所思, 有所念. 或許是在回憶過去, 回憶家人.
根據訃聞上面寫著外公家族的人, 阿公有十個兄弟姊妹, 其中兩個弟弟因為二次大戰被日軍徵招去打仗之後就沒有再回來, 另外一個哥哥也因為早逝, 因此外公自小就擔任起長兄如父的重責大任, 負責照顧整個家族. 跟所有其他農業時期貧苦的家庭一樣, 大家只能拼命的工作, 然後換取每一餐基本的溫飽, 之後圖一些可以讓孩子過比較好日子的希望, 而這希望變降臨在媽媽這一代人的肩上. 外公年輕的時候脾氣很不好, 也或許是壓力大期望高, 很容易遷怒於家人, 講白話一點, 如果那時候有113家暴專線, 外公應該是警察局的常客, 簽到簿應該滿滿都是外公的手印. 阿姨說有一次因為下起了無法預期的午後雷陣雨, 曬在廣場上的稻米來不及收, 外公回來知道之後, 便把還在熟睡中的媽媽及舅舅, 狠狠的挖起來毒打一頓. 阿姨說他永遠忘不了這一幕.
外公不識字, 但知道教育可能是改變貧窮的一切, 因此盡可能地讓他的五個小孩去受教育. 雖然沒有任何一個小孩讀到高中以上的, 但至少擺脫了文盲的宿命, 讓更年輕一代的我們, 可以在往更高的地方追求. 三姊成了他唯一一個拿到博士學位的外孫女, 想必他一定很驕傲.
外公面臨了兩次的喪子之痛, 其中一個是他最寄予厚望的大舅子. 外公把所有的資源都給了大舅子, 因此也造成了外公與小舅子父子之間無法釋懷的誤解. 不像所有的誤會都有可以解釋的一天, 更何況是存在於更複雜的父子關係. 沒有辦法簡單的握手言和或者擁抱釋懷. 一切的關係能量不斷的循環著, 一代又一代.
一個男人的一生, 一定要了解的是他的另外一半.
外婆早在我出生之前就去世了. 外婆與外公是媒合的, 外婆就住在對面村莊的最角落那戶人家.根據姑婆的描述. 外婆的脾氣很好, 因此對於外公一切行為, 在她努力維持這家庭的完整之下, 沒有怨言. 我的媽媽又再度證明”遺傳”這個名詞.
曾經有一年的過年, 我問外公:
“外公, 你會不會想外婆”. 被這乖孫天外飛來一問, 外公有點傻眼, 不知道該如何反應. 對於”愛”這個字,即便是我們受過教育了解文字, 都不能說出精準的解釋, 更行況是外公.
把愛跟外婆連結, 更是他沒有辦法想像的關係.
“會啊, 怎麼不會?!”深情但是又帶點羞澀的回答著.
“那你有沒有跟外婆說過我愛你”.努力不懈的追問.
“……”忽然空氣凝結住了.
“那外公如果還有機會, 想不想再跟外婆說一聲我愛你”. 一直想要解放外公的情緒.
“我很愛她的, 只是找不到機會說. 過去農業社會, 大家都在忙, 沒有機會說, 也不知道怎麼說”. 把愛不能說出口的愧疚推給了農業社會.
“我很愛妳外婆, 我很愛她”. 終於,透過聲音的傳遞空氣音波的震盪, 愛真的是有力量的. 雖然不是對著外婆說, 但總是表達了外公愛的情緒.
接著雖然媽媽馬上補上過去113家暴專線的那些畫面來說外公是如何如何兇惡的對待外婆, 但我深信, 夫妻情, 永世緣. 外公應該是很愛著外婆的.
有人說, 唯一讓所有家族的親戚朋友都聚在一起的只有兩個機會, 一個是婚禮, 一個是喪禮. 都是愛, 都是親情, 我不懂為什麼聯繫這之間的媒介這麼極端.
姑婆, 外公走了之後唯一在世的妹妹, 讓我覺得特別的心疼. 十個兄弟姊妹, 最後只留下她一個數著在天堂與其他兄弟姊妹團圓的日子. 一天很慢, 一年很快.
當棺木緩緩地推入焚化爐, 我聽見阿姨低沉用力的啜泣聲, 也看著媽媽紅了眼眶及鼻子的傷心表情. 有很多事, 並沒有辦法隨著高溫化成灰燼不再被提起, 只能深埋在每個人的心中.
當七彩的天空緩緩亮起, 伴著紫色微黃的光線, 像棉花糖的雲朵高掛天通, 彩虹在遠方橫跨著天空. 這是我能夠想像天堂的畫面.
我想外公能在天堂盡情的吶喊, 奮力地展現他對摔角選手的熱情, 更美的是, 我希望外公在天堂遇到外婆的時候, 可以親口對她說聲謝謝, 然後緊緊的抱住她說愛她.
最後, 作為一個經常與天空非常接近的外孫, 我很想問外公一件事:
“外公, 能不能跟你的乖孫景仁分享, 外公你年輕時的夢想是甚麼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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